我一直在想,世事无常,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。直到我读到夏目先生的《我是猫》,先生在书中不无感慨地写道,“世事变迁就像猫的眼珠一样变幻莫测”。可此时此刻,我会不由得觉得,世事无常,更像是时间突然间有了温度,“春观夜樱,夏望繁星,秋赏满月,冬会初雪”,拥有这般温度的时间毫无疑问是浪漫的,可世事无常所带来的时间的温度,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极致,譬如从地球两极瞬移到赤道,或者是一场大爆炸后突兀着的宁静。也许,四季还是那个四季,无非是我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,时间真的有温度吗?
这次终于可以乘坐高铁回家,可当列车以每小时 250 公里的速度呼啸而过时,我已来不及仔细留意车窗外的风景。我隐隐约约地觉得,外面的山丘变得平缓,时不时穿过漆黑悠长的隧道,平原上点缀着麦田和葡萄架,等到列车横跨着黄河驶过的时候,我终于确信我回到了故乡。而我不得不说,人生的境遇里实在有太多的似曾相识,正如此刻窗外的风,兀自呼啸着撼动着那棵我自小便认识的树。回家后收到的第一个消息是,家族中一位叔叔的儿子,在工作时不慎从高处摔落下来,送到医院以后终于还是没能抢救过来,听长辈们讲,彼时他们正在参加某个人的婚礼,一时间百感交集。
可以说,这是我这么多年来,第一次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去面对一个人的离开。因为逝者与我为同一辈人,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要去吊唁一番。于是,快三十岁的人,第一次有了买花圈、写挽联的经历,甚至我在去见这位叔叔的时候,在脑海中浮现了多次的“还请您节哀顺变”,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来。或许是因为事出突然,有太多的身后事需要料理,留给悲伤的时间并不多。在逝者面前焚香、叩拜、鞠躬,虽然有长辈从旁指点,可整套动作还是显得有点僵硬。我终于还是想起来,这个只有 27 岁的年轻人,在我某次回家探亲的时候,自顾自走上前来,面带微笑的自我介绍道,“我是某某某,你不认得我了吗?”
有时候想想,我喜欢怀旧,喜欢念念不忘,或许就是因为我怕,怕生命中每一次告别都是永诀。同样可以认为是第一次的,也许是公墓,是陵园,这种从前只有在电视上见到过的东西。于是,在夕阳的映照下,半边天空被染成金黄色,而在这一片荒凉中,一座六角形的塔静静地矗立着。站在一个高坡上一眼望去,满眼都是密密麻麻的墓碑。我在想,有一天人们会不会建成更加极致的地下宫殿,就如同城市中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一样,唯一的不同,或许是那具比单人床还要小一点的棺木,或者是和小酒坛差不多大的骨灰盒。独自站在旷野中,风吹着塔角的铃铛不时发出响声,我敲击不锈钢柱子时,它竟然发出了沉钟一般的轰鸣,难道人真的有灵魂吗?
对于死亡,从小到大,我着实经历了不少,小学时爷爷去世,中学时有位同学被歹人杀害,大学时有位同学患白血病不治而亡,工作以后有一位同事因意外而溺水身亡……有时候想想,虽然我的人生,可能并不如别人那般精彩绝伦,可比起失去生命的他们,我能见到更多的人,见到更多的事情,这实在是幸运中的幸运。可或许是因为故事的视角发生了改变,所以,此刻比往常有了更多不由分说的感慨,就好像从前的我,虽然一样是某个事件的亲历者,但那时的我,还不大懂得死亡的意义,都说是人死灯灭,可只有你自己知道,一旦别人彻底地忘记了你,忘记了你在这世上的故事,你就大概的确真的死了罢!我们终其一生,不论记忆以文字还是影像的形式存在,所求者不过是记住别人和被别人记住,人生如朝露也好,如雪泥鸿爪也罢,也许,珍惜此时此刻,方能无惧参商永隔的痛苦吧……
很多年前,作为长孙的我,举着高过我头顶的引魂幡走在前面,风裹挟着引魂幡的纸穗呼呼作响,那时,我还不知道再也见不到一个人,将会是多么难过的一件事情。后来,我偶尔会回想起,夏天做完农活回来,坐在凉席上吃西瓜的情形,就是在那个时候,爷爷开始埋怨头上有白头发,而我则被拉去帮爷爷找白头发。再后来,我偶尔会想有个人帮我找白头发,可明明我还没到三十岁啊,直到我看到三叔后脑勺开始变白,我终于惊觉,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。有时候想想,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那几年,同这二十年的长度相比,何尝不是沧海一粟呢?人生时常如此,你觉得几十年特别漫长,可二十年你还不是就这样“弹指一挥间”,而人生又特别短暂,短暂到我们怕这次见了就再见不着彼此。这样想来,拉黑或者删除一个人,成本简直低廉到无法想象,因为失去得太容易,大家就不会有这种看似突兀的想法。浮生倥偬,失散在风里的是沙,而失散在水里的是萍,失散的人们,会有引魂幡前来招魂,然后各自相认吗?
所以,时间有温度吗?我想,该是有的,因为我们会在时间的长河里放下一盏浮灯,它承载着我们记忆深处最温暖的回忆。可也许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,时间自顾自地往前走,从来不在乎人的记忆到底如何,就如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,它并不懂得人类内心深处的那些情感,所以,更多的时候,我以为,时间是没有温度的,是冰冷的,是荒凉的,就像我在陵园里看到的夕阳一般冰冷,即使它被晚霞映得金黄。有时候,我会期待时间走得稍微慢一点,出于我的自私,我希望我此刻爱着的、曾经爱过的人们,都能老去地稍微慢一点,因为我怕再见不到那个人,因为我怕时间凝固成冰,因为我怕我终有一天要忘记,因为我怕我永远都赶不上时间,这或许是我想在此时此刻赋予时间的温度,如同人的正常体温 37 度,或许,它是如此的平静甚至是普通,可是啊,活着真的很好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