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金庸先生的《射雕英雄传》中，有一个情节令人难以忘怀。一向被视为离经叛道的“东邪”黄药师，在得知女儿黄蓉对郭靖情根深种时，亦不免喟然长叹：“且夫天地为炉兮，造化为工；阴阳为炭兮，万物为铜”。贾谊的郁郁而终，靖蓉的长岭遇雨，在遥远的历史的长河中千回百转，可谓“不谋而遐迩自同”。或许，无论是事业与爱情，其底色都难免带着些许苦涩，否则，天地何以成为熔炉，让万物在其中备受煎熬。当然，今天我想聊的不是金庸，而是春节档票房冠军《哪吒之魔童闹海》。这部改编自中国古代神话的动画电影，融合传统神话与现代叙事，在冰与火交织的冲突下，在大银幕上演绎了一部普罗米修斯式的抗争史，带给观众一场视觉与心灵的双重震撼。

从身份认同到体系反思

如果说，《哪吒》系列第一部《魔童降世》的核心冲突源于身份认同，那么，这一次《魔童闹海》开始将视野拓展至对体系与秩序的思考。帕拉图曾提出“人生三问”——我是谁？我从哪里来？我要到哪里去？哪吒曾为“魔丸”和“灵珠”的身份困扰，然而，在其父母的影响下，他坚定地喊出：“我命由我不由天”，是魔是仙要由自己说了算，表达对命运的不屈抗争。他完全不在意世俗的眼光，毅然决然地等待天雷落下。如果用一句话概括：“若命运不公，就和它斗到底”，我个人认为，这句话是《哪吒》系列最好的注脚。剧情上，这部作品与前作一脉相承，哪吒和敖丙在天劫中大难不死，虽然肉身毁灭，可魂魄得以在七色宝莲中保全。当然，这一切的代价是太乙真人被夺去顶上三花。

因此，第二部的故事便围绕着“劫后余生”展开。因为哪吒和敖丙的肉身损坏，所以，太乙真人借助七色宝莲和藕粉为二人重塑身体。然而，此时申公豹借四海龙王之力，引海底妖族攻入陈塘关。敖丙为护陈塘关擅自移动身体，导致塑造的肉身再次损坏。适逢七色宝莲灵力枯竭，为了得到能让七色宝莲再次盛开的玉液琼浆，哪吒和敖丙被迫共用一个身体，前往昆仑山玉虚宫升仙考核。这种剧情上的转折、递进，节奏紧凑，扣人心弦，可以说是全程无尿点。重塑身体与升仙考核两大情节，贡献了整部电影的大部分的笑点，特别是哪吒塑型这一步，简直就是现实中甲方乙方的真实写照。影片中中真正深刻的东西，我认为，直到陈塘关被屠城这一刻才开始逐渐呈现出来。

命运熔炉中的权力游戏

教员有首词叫做《贺新郎·读史》，其中有一句“铜铁炉中翻火焰，为问何时猜得”。众所周知，铜器时代和铁器时代是人类历史上的两个重要阶段，它们标志着人类在金属加工技术、社会结构和文明进步方面的巨大飞跃。结合第一部的剧情，哪吒的宿命，原本就开始于一场精心设计的“冶金游戏”，元始天尊将混元珠投入天元鼎，试图在一个相生相克的世界中提炼出永恒秩序。自此，被标记为“魔丸”的哪吒一生下来，便承受着世俗偏见带来“先天原罪”。如申公豹所言，“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”。龙族接受天庭“招安”，负责为其镇压海底妖兽，可这处名为“龙宫”的所在，又何尝不是关押龙族的“地牢”呢？因此，敖丙从一出生就被赋予了振兴龙族的使命，那件万龙甲便是最好的证明。

电影中的偏见不止于此，当两只结界兽赶到玉虚宫报信时，有多少人想当然地认为，是申公豹屠戮了陈塘关的百姓呢？这同样是一种偏见。如果说，土坡鼠、申正道和石矶娘娘这三道试题，只是让你隐隐对阐教的正义性产生了一丝怀疑。那么，当巨大的天元鼎垂直插入东海海底的时候，你是否从无量仙翁那张道貌岸然的脸上，读出了某种献祭的意味呢？因为妖族修行比人类更勤勉，哪怕它们没做过坏事；因为龙族是实力强大的妖族，哪怕它们早已归顺；因为要嫁祸龙族而大举屠城，哪怕陈塘关的百姓无辜冤死。《贺新郎》里写道：“人世难逢开口笑，上疆场彼此弯弓月。流遍了，郊原血”。回顾历史，宏大叙事下的“电车难题”持续上演，十字军东征时的“上帝旨意”、殖民主义者的“文明开化”……，无一不是在用别人的血肉浇筑“封神”的圣坛。《封神演义》中阐截二教，到底孰是孰非呢？

自由与秩序的永恒斗争

诚然，电影依旧没能突破束缚，即：“高层隐身、中层搞事、底层遭殃”的叙事套路，甚至我们无从得知，无量仙翁的行为，到底是私心作祟下的自作主张，还是元始天尊的暗中授意。可这种“个体失范代替制度失范”的切入点，还是能给观众带来某种思考：从来如此，便对吗？善与恶，是魔是仙，从来都不应该由种族和身份决定，申公豹有自己的坚守与珍视，阐教有在封神大战前壮大实力的私心，敖光有保护龙族而委曲求全的无奈，在体系框架内循规蹈矩固然重要，可当个体困境变成群体困境、退无可退的时候，或许，跳出陈规、尝试打破规则，一切自然会柳暗花明、迎来转机。当哪吒的肉身在三昧真火中完成重塑、当人族和妖族齐心协力打破天元鼎的桎梏、当定海神针在落日下缓缓浮出海面……我想，哪吒撕裂的或许是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永恒困境：在命运熔炉的烈焰中，我们到底是等待煅烧的铜铁，还是执掌锤柄的工匠？“怀璧其罪”、“欲加之罪”，本质上都是一种群体对个体道德上的绑架和霸凌。

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曾说过：“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”。而哪吒的选择则昭示着：与其在烈焰中化为灰烬，不如让火焰成为涅槃的锤砧。我们无需过渡解读，说昆仑山的玉虚宫像白宫、天元鼎上的符文像美元、成仙的玉牌像绿卡、压住丹炉的像棵摇钱树，甚至无量仙翁、鹿童、鹤童比妖怪更像妖怪……当哪吒与敖丙联手击败无量仙翁，一切的建筑都灰飞烟灭，那个定义神仙妖魔的符号体系，更是被彻底解构、直至崩塌。在这部电影中，所有的海底妖兽都被用锁链束缚在定海神针上面。或许，只需阐教的一道咒语，便能解开这些枷锁。可要解开人心的锁链，显然要艰难百倍。对哪吒而言，是不再纠结于魔丸的身份；对敖丙而言，是不再背负振兴家族的使命。加缪在《反抗者》中写道：“我反抗，故我们存在”。影片最后，妖族与阐教的决战，难道不比《复仇者联盟》更燃？我相信，如果贾谊看过这部电影，一定不会如此草率地写下“天地为炉”。因为在自由面前，秩序终将被反抗者打破。